每一位快递小哥，带来包裹，也带来故事｜故事公园
文｜万千
上海五原路上，有一个在地图上叫做“故事公园”的地方。有时候陌生的访客会依据地图上的指引，寻到这里，想看看公园里究竟有什么故事。结果发现藏在蓝色大门的后面，是一个工作室。
有故事的人，自然会把故事留下。还有一些人，则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我们产生交集，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故事。
譬如说，造访这里最频繁的陌生人，快递小哥。
一个片区的快递员基本都是固定的，而快递小哥都各有各的性格。虽然有些我们从没问过他的名字叫什么，但是简单描绘几句，就大概能知道说得是谁。
有一位快递小哥给我们送了一年快递，从来没有一次叫对我们同事名字，坚持“认字认半边”。
有一位快递小哥碰到填的是收件人是英文名的纸箱，就赶紧推出去，像烫手山芋，“你们自己看这谁的，英文名我看不懂”。
还有一位快递小哥“灿平”，每次来取件，都是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。
二月的一个下午，我在网上下了一个寄件单，界面显示快递员“灿平”会尽快上门取件，但是很奇怪，到我下班还没人来。打电话过去询问，听到的都是“对不起，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”。
第二天页面显示的还是“灿平”，但是依旧没有快递员联系我。我再打电话过去，一个不愉快的声音说，他现在到76弄了，等等过来。
我们离76弄没有几步路，平常走路也就10分钟的事情。可是这次，我又等了一个小时后，快递才从夜色当中钻进了我们的大门。
一个人身上如果有负能量，走进来就可以感受得到。灿平走进来的时候，整个人都是沉沉的。在门口压着声音，问了句，“这里有人要寄快递吗？”，然后就停在了门口，一副不想推门进来的样子。
我一边把要寄的东西递过去，一边问“怎么这次来得这么慢？我昨天就下单了。”
他一脸倦怠地说，“这已经算快的了。”
“这算快的？之前下单后一个小时就到了。”
“现在我们整个片区就我一个人。快递工作又累，工资又低，很多人都辞职了。”
他把打印出来的快递单递给我，然后背上包就走了。
这是光临故事公园的另一位快递小哥
我想起去年和我们合作的快递员阿磊，在二月份的时候也突然来和我们说，他要走了，调去别的片区。
阿磊最早在圆通工作，后来去了一家我之前都没有听说过名字的小快递公司，似乎是升了经理，但依旧承包了我们所有的发货工作。
很长一段时间，我和他在对话框里留下的消息都是：
“今天有快递要寄，下午有空过来吗？”
“好。”
阿磊并不是每次都能及时来取单子，有时候也要等到我们快下班了人才来。有次，他来取货的时候，另外一位圆通的快递员走进我们的屋子给我们送快递来，对方叫住阿磊，说，“你小子在我这片取货不是一天两天了，今天终于被我逮住了。”
他勾住取完货正要出去的阿磊的肩膀，“我们哥俩好好聊聊。”我看阿磊的表情里有一丝不情愿。
原来阿磊并不负责五原路，从公司规定上来说，他是“抢”了人家的单子。
阿磊没有和我解释这件事情，第二天我让他来取件的时候，他依然如约而至。因为阿磊一直都很靠谱，合作起来没什么麻烦，我们也就习惯性地一直找他了。
他唯一一次主动推荐自己，是在换了一家快递公司工作之后，新发给我一张他的名片，说从他这里发货，价格会更便宜一点。
今年二月，阿磊说他彻底要离开这个片区，和上面顺丰小哥迟迟不来取货，发生在同一个时期。
但是早在去年年底的时候，就有另外一位快递员在上门的时候，特地打招呼说，以后寄快递不要寄xx家的了。“因为这里的快递员都要辞职了，整个片区的仓库都要爆仓了。”
我联系了阿磊求证，想问他在这个片区跑快递这么艰难吗。阿磊说快递是很难做。我请他多讲讲自己的故事，他说自己没接受过采访，不太清楚要说什么，但是他可以写一篇有关他的快递生活的文章给我。
他说自己来取件那么多次，看到我们故事公园红房间的墙上写着“在这里发现故事，写下故事”，一直不知道故事公园到底是做什么的。他当初在学校里也是文学社的成员，还有写日记的习惯，只不过出来工作之后就写得少了。
当天晚上12点我收到了他的来信，里面写到公司员工打架、睡传送带的故事。信里他感谢快递行业像这个城市的收容所一样，容纳了一群生活在底层但是积极进取的人。
后来我补访了他来上海之前的经历和他的家庭，加进了这篇自述里，作为“故事公园”这个栏目的第一篇故事。
快递小哥阿磊的故事
（根据阿磊的信件及事后补采完成）
我是2016年2月7日来到上海的，从南站的K字头火车走下来时，我兜里只有200元钱。人生地不熟，我想着自己得赶快找个包吃住的活。在来的路上，我在网上看到很多工资上万的活，听起来挺诱人的。于是就联系了一家。第二天发现对方是个中介公司，去了就叫我去体检。体检之后，我发现事情不对，原来那个活是中介公司带我们去工厂之类的工作。
我最不喜欢那种工作，因为之前曾经在工厂里呆过一个月。一天到晚不能说话，岂不是让人死掉？我说我不去。
那时候我身上没多少钱了，不赶快找个活干也没办法。
我之前干过快递，所以当时想到的办法是用手机地图搜到了附近一家快递公司，直接就找过去问有没有工作机会。主管告诉我说可以去上班，我就直接把行李提过来，第二天就上班了。
当我第一次走进徐汇这边快递的操作车间，惊讶于这里好大，每天要寄送的货物数量和当时我曾经在武汉做快递所接触到的，绝对不是一个数量级的。操作车间里是流水线的模式，货品在传送带上运输，看起来密密麻麻的。
之前我在武汉的时候，面包车一天送来一千票快递货品就觉得很厉害了。但是来到这个公司后，每天上午要分拣七八千票货物，有时甚至有上万票。我们每天早上七点钟要去挑货的，要挑三四个小时才能挑完。
作为一个新人，我不喜欢和别人交流，每天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。公司规定早上7点准时上岗，不然就罚款50元一次，在第一个月里我从来没有迟到过。上午在公司分拣货物，中午一般12点开始出去送货，下午6点左右送完。然后收点货，七点半左右到公司发货。
我分到了五原路、复兴西路、高邮路。每天送120票快递左右，一票1元，收件另算。公司缺人，根本没有老师傅带着新人做事，我连上海的马路都还不认识几条，就被派出去一个人送货，回公司靠手机导航，好几次手机没电都迷路了。
那段时间，我的晚饭顿顿都是白菜、土豆，但我每天能吃满满一盆。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夸张。
第一个月我上了15天班，拿了2200的工资，我很知足，觉得自己能生存下来已经是一件不易的事情了。
因为我是一个新人，公司当时的状况怎么样，我隐约能察觉到一些，但是从不问究竟。在我上岗的第二天，公司就有老员工罢工，说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；公司每天压仓，很多区域都没有固定的快递员去送货；还有的快递员抱怨说罚款很厉害，一个月交出去的罚款有一千多。
之后的几个月，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，公司来了一位经理。说是外国留学过的，做了五年的快递，经验非常丰富。新经理上任之后，公司的状况的确有改善。不过让人受不了的是我们开始频繁地开会：每个星期开“三会两会”，一开就是2个小时以上。同事给新经理取了一个外号，“唐僧”。
开会影响了我们的工作时间。我们开始改为早上6点30开始干活，9点出去送货，2点之前要把上午的货全部签收完，然后下午还有二派。
上海六月的天气，是最让我难忘的。每天几乎是30度以上，再加上汽车尾气排放，空气更让人难受。还有更让人讨厌的就是下雨天。下雨天送货速度慢，而且货物容易淋湿。我记得有一次下大雨，我没有带雨衣，全身都淋湿了，路上一直在发抖。
刚开始我做的是业务员，每天没有什么压力。因为做事认真，很快我的工资从两千左右提升到四千左右。不过好景不长，经理让我当主管，我感觉自己的工作量一下子变大了，每天6点就开始干活，一个星期下来我就瘦了五斤。
天一热，公司很多人都喜欢闹情绪。每个星期都有打架发生。在我还没有做主管之前，对有工友打架这件事情不太关心，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。
我碰上过一次工友打架的场景，有一个快递员是我们经理的老乡，他在食堂对另外一个人说，“你下午去把这个货送了”。对方听了不高兴，说“你什么职位都没有，凭什么指挥我？”，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，后来到了动手的地步。
其他员工看到立刻把两个人拖开，但是其中一个不服气，还继续要打。两个人因为一句话不合就起矛盾是很常见的。我觉得大多数做快递的，内心的强度是没有的，忍耐心是没有的。
虽然我没有参与过打架，但有时候心里也是很上火的。
我当时给一幢商务大厦送货，一般这种地点，我们都是把货品直接放前台的。结果有天收到电话，客人反应说没有收到快递。我明明记得自己送过去了，但是她就是说东西没找到。我想发火也没用，只能赔偿。
晚送或者弄丢顾客的东西，最直接的处理方式就是我们赔偿。如果东西价值是30块钱，除了赔客人之外，还要给公司交300块罚款。大于300元的东西，是多少钱就赔多少钱。很多快递员都会直接联系客户，私了赔偿。但是现在很多客户只要没收到货品，就会投诉总部，很头痛的。
在做快递的期间，我住过工地宿舍、公司厂库和12平米的小区住房。工地宿舍就是建造工地附近的住棚，空间蛮大的，一间房能住十几个人。后来由于工地施工，住棚被拆掉了。有些人拿着公司给的三四百块钱房租补贴，在外面合租房子。我和另外几个没打算租房子的就回公司厂库住了，每天睡传送带。
和睡地上比起来，睡在传送带上还是比较舒服的。一到晚上十点钟左右，在传送带上面把被子铺开，就可以睡觉了。第二天早上六点钟起来，收拾好，继续干活。生活很简单，吃住都在仓库。后来找了一个小区房，一间房住六个人。好像又回到了读书的住宿生活。
后来想要离开这家大快递公司是因为我兄弟的一件事。
去年五月，我带来一起工作的一个兄弟在仓库工作时，因为别人的误操作把手弄伤了。在医院养伤就养了一个多月，出来手指还是使不上力气。
当时问公司怎么处理，公司没有一个明确的回答，想不了了之。医药费的报销也没个准信。我就和公司发生了冷战。一直到十月份，我还到劳动局帮我兄弟处理工伤问题。在十月底，我决定离开这里，跳槽去另外一家起步没多久的新兴快递公司。
新公司配送货物的体量没那么大，刚开始一天可能就十来票货物要送，现在已经涨到一天两三百票，我们每天送货都送不完。
快递员的收入其实主要来自于发货的提成，尤其是如果你有固定合作的发货方，你的收入才会多。但是市区基本上都是公司，要发货也都是和知名的快递公司合作商务件，小公司在里面分不到多少利润。
快递公司，对我而言，相当于一个收容所。
我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上海旅行的时候，和朋友在东方明珠转了一圈，两个人被晒得黑溜溜的。
真正在这个城市开始生活下来，反而因为快递工作太忙，全年无休，很少出去玩。以前以为上海就是很繁华的那种模样，但是送快递的时候，总在老小区里转悠，也看到很多破破的房子，觉得这座城市也就这个样子。
印象中，这一年我只出去玩过一次，还是晚上。当时有个专门为老外服务的自行车队，组织夜骑活动，我和他们一起在十二点钟还在外面马路上骑车，我是里面修自行车的。
我做快递之前，没有在网上买过任何一个东西，连淘宝、天猫账户都没有。来上海后，我发现这边的实体店里的东西价格都很贵，只能通过网上购买。我第一次网购，是给自己买了一件雨衣。我在隔壁小卖部买的雨衣总是穿两天就坏掉，我想给自己买一件质量稍微好的，最后挑了一款90多块钱的雨衣。
我刚开始进入社会的时候，一心只想着去创业。大学里学的是修车，但是我对车一点都不感兴趣。你现在把一辆车放在我面前，我都认不全它的构造。在学校的时候，我当过酒店的服务员，帮别人洗过车，在学校里摆过摊，还为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发过传单，拉学生去学英语。
我的第一份正式公司是帮别人擦皮鞋。每天干得比快递还累，但是很开心。我做到了我们整个公司的业绩No.1。可是当你做到公司第一之后，心就大了，我也想自己开一家公司。于是，那时候就带了几个人出去单干，但没多久就垮掉了。
我的家庭本身条件不是很好，我很早就想着出来赚钱。我还有两个现在在读高中的妹妹，我每个月都想着还要给她们弄点钱寄回去。如果说环境好一些，我自己在外面瞎混混没人管，是不是。但是经历过种种失败之后，你才会沉淀下来。
要说未来的话，我应该还会在快递这个行业做下去。我的规划是想要往管理方面走，未来肯定会有一些新设备会更加有利于快递的操作、投放和收取。这会让部分快递员失业，但是机械标准化也是需要人去引导的，我觉得只有成为管理者才不会容易被淘汰。
故 事
公 园
上海五原路上，有一个在地图上叫“故事公园”的地方。有时候陌生的访客会依据地图上的指引，寻到这里，想看看公园里究竟有什么故事。结果发现藏在蓝色大门的后面，是一个工作室。但……工作室就没有故事吗？有故事的人，自然会把故事留在这里。栏目由依蔓、万千不定期值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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